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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02-22 04:26:16        点击量:【 】次

  刚过中午,正是当打之年的强哥领着他的一票美式重机兄弟不同凡响地蜂拥而来,体形巨大的哈雷一水儿向左歪楞着在门口停了一片,其中两位街道滑翔照例进咖啡馆儿先喝上两口儿再出门熄火,不管不顾地欣赏着震耳欲聋的,用大量汽油模拟出的所谓马蹄音。

  没多会儿,强哥就凑到柜台边把账全给结了。我总觉得此举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我从没见过他的任何一个兄弟在任何时候做出过掏他抢账单的举动。

  强哥边结账边跟我说:“我跟您先打个招呼,这两天我老妈要来,来了不会对您太客气,您可做好思想准备,千万别提我骑车的事儿。”我笑了笑。“当然,我老妈也不是冲我来的,您这回肯定是要替那个老家伙背锅了。”

  对于背锅我可确实没有心理准备,听了这话不禁像小时候犯错儿被人告发了一样心脏一紧,“那我是不是这两天躲躲?”

  强哥噗嗤乐了,右手盘着左腕上金灿灿的名表,“您躲什么呀,您躲了我们去哪儿啊?我老妈退休前是语文老师,也不能把您怎么着,就是嘴上受点委屈而已,谁让您跟那老家伙走这么近来着?要不然那老家伙也不至于在家一犯半彪子就拿您说事儿。”

  我心想我一开咖啡馆儿的能拿我说什么事。“我老妈喜欢发号施令,一准儿会让您给她通风报信儿,您认怂就完了,别犟嘴。”强哥这嘱咐让我觉着他好像不是他们家独生子似的。

  强哥说完又拿手机扫码,“我再给您结几百,那老家伙来您这儿这么长时间就没结过账吧,都让人家给轰出来了还以为自己是无冕之王呢。”我说那是我们老哥儿俩的事,强哥摆摆被表链儿坠得很是威武的左手回他那堆儿去了。

  虽然从来没见过,可我们一眼就互相认出来了。我好认,在柜台后面找就是了。他妈也好认,头回进门,四周也不环顾环顾,就这么盯着我直接迈着人民教师的阔步向柜台走来。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校运动会,操场上只要一放《运动员进行曲》我的手心就开始出汗。我一直不明白我这个跳高常胜将军有什么好紧张的,跳高与手心到底有什么关系。

  “就站着吧,坐着还得消费。”我想这就开始了。然后他妈就一动不动地挡着收款码对我进行训示,恍惚间柜台掉了个儿变成了庄严的讲台。

  有相熟的客人临走前展露着各种难能可贵的身手扫码,还不忘冲我挤眉弄眼,谁都能看出来咖啡馆儿老伙计这回是摊上事儿了。

  由于他妈周身自带的震慑,我竟然罕见地丧失了职业操守,在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没有勇气请他妈借一步说话。

  “没见到是吧,这两天让我给锁屋里了。不锁不行啊,他跟我说打不死就跑,我问跑哪儿去,他说跑弯道投奔琼崖支队去。我问他投奔的是男的女的,也就是问你,我又没见过你,他说他巴不得你是个女的。你给我说说,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老嫂子您放心,咱决不干影响您家庭的事。

  “你影响得够可以的了!我们家老杜本来好好的,退了休上你这儿来一趟就又突然骑开摩托车了!”我心说您再是人民教师这理也不能反着讲啊,是前有车后有辙呀。后因强哥叮嘱言犹在耳,把话生咽了回去。

  “我说老那谁,你姓什么来着?”嫂子我姓赵。“我压根儿就没从老杜嘴里听见过你的真名实姓儿,一会儿座山雕吧,一会儿瓦尔特吧,总之没好人!”瓦尔特可是好人呐。“最近又冒出个算是正面的洪常青,还是娘子军连的,没事儿就气我说常青指路,奔向弯道。什么弯道,我看就是旁门左道,一屋子人有一个算一个,有好日子不好好过,不走正道!”

  “我说老……老那谁,你也五十好几的人了,赶上这么好的时代干点什么不好,干吗非得老的老小的小凑一块儿满山遍野玩儿命啊!出了事你负的了责吗你?你说我本来学车就晚,又这岁数了,开车上你这儿来一趟容易吗我?一看见山涧我就心惊胆战的,吓得我把车都开马路中间儿去了。刚才拐弯儿的时候本来我就吓得直闭眼,正好一个小年轻儿的骑摩托贴着地就冲我撞过来了。幸好没撞上,骑过去他还朝我比划流氓手势!你说这路本身就窄,你们骑着摩托瞎窜个什么,谁让你们上机动车道上来了?他真要撞上我你负的了责吗你?”

  “还好我们家小强比他爸强。是,他老子的摩托车是他给买的,可是我们小强自己不骑呀。我们小强也上你这儿来劝过他爸对吧?你这地址还是我们小强告诉我的。你见他什么时候骑过车,你见过吗你说!”

  “你觉得什么你觉得!问你小的你说老的,我们家老杜有严重的心脏病你知道吗?”这我可真不知道。“那都不是支架的事儿了,都搭了桥了都,你还给他喝咖啡,这图财害命的黑心钱你也挣?!”我心的话您家老杜兜儿里揣过钱么。“搭了桥死说活说,算是把酒给戒了。这可好,又骑上三十年没摸过的摩托车了!我把他的酒全送了人了他都不心疼,还帮着送,可一到摩托车就不干了,说谁动他的摩托车他就上西山打游击去。你这儿不就是西山吗门锁新闻,你教唆他这个干吗,教唆犯不判刑是怎么着?!”

  几个年轻客人可能是听不下去了,拎起头盔就往外走,还不让收拾桌子,说上山顶待会儿等清净了再回来。听话听音儿,他妈却全然不予理睬。

  “我们老杜就是个天真的老小孩儿,这么大岁数了还满脑子理想主义。临退休临退休还签了那么个字,让报社给提前解约了。你说你不签这个字,那个小年轻儿的无非少挣一份稿费。”老嫂子瞪着我换了第二人称,这是把我当他们家老杜了。“你签了,你退休金打折不说,那孩子得着什么了?没得着奖还背了个处分。那孩子到家来跟我们老杜说,说杜老师我永远不怪您,你听听这是真心话吗?那孩子说话时候都结巴了,他一辈子不恨你才怪!说实话这次我们老杜是受了刺激了,精神明显不正常了。我在家不能跟他说这些,我天天就这么忍着……”

  老嫂子快速地抹了把眼睛鼻子,快到我没看出这位强势的知识女性脸上有任何液体经过的痕迹。

  从有关杜老兄的支离破碎的情节里,我没能掌握一个清晰的故事脉络,但奇怪的是,杜老兄在我脑海里已经从一个骑车七扭八歪,从来不懂压弯、反推的摩托老炮儿,变成了没事儿闲的和风较劲的那个西班牙疯老头子。

  我的思考与老嫂子强索手机号码,催逼着让我保证对杜老兄未来的行径及时告发的过程并行不悖。我想在老嫂子语无伦次的歪理邪说表象下,深埋着她对父子俩几十年极端的深情,从理性角度讲这实在是无可指摘。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曾躲在母亲的羽翼尝过类似的,令我幼小的心灵都感到分外难堪的袒护。如果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就应该向全天下所有为自己家人胡搅蛮缠的女性致敬。

  即便到最后老嫂子摔门而去,我都差点向她怒气冲冲的背影深施一礼,如果不是她刚才在弯道上危险驾驶,还不拿摩托当机动车的话。

  老嫂子一走,最里边那桌经常来的两位女士不干了,姐儿俩一起走到柜台前轮番替我打抱不平,说听了一个多小时都是她们家的事,关您什么事,还什么奸商吧,教唆犯吧,这么过分您也不吭一声儿,这么大冤枉就这么认啦,下回她再来您给我们使个眼色,我们负责怼她,没这么欺负人的。

  谢过两位妹妹我忍着半天光听不让说话所导致的偏头痛心想,被冠以这些罪名真的是百分之百冤枉我么?我不知道,所以硬着头皮认了也无所谓。我只是觉得真正被冤枉的,很可能是被老嫂子锁着的那个天真的老小孩儿,是让有正经执照的小贷公司老板强哥羞于相认的那个骑着头电驴子的半彪子老家伙。

  不用说妙峰山这条远近闻名的盘山路,就在弯道咖啡馆儿门前,摩托车因为操作不当侧翻倒地的情形也是常见。说实话我自己都在家门口倒过。

  新手儿车倒了没人在意,坐在咖啡馆儿里的老手儿还得给留面子装没看见,给人家留出偷偷扶起来的时间,你说谁还没个菜鸟儿阶段。可要是反过来,老手倒了车,最好再把自己带个大跟头,那可就有看头儿了。

  有位圈儿中名气很大,胯下可谓阅车无数的二手贩子,在咖啡馆儿门外空场上翘头失败直接人仰马翻,屋里屋外掌声雷动经久不息不说,二百大几十公斤的高配三箱拉力躺地上没一个相熟的帮着扶,最后只得自己爬起来,背靠着侧卧的水鸟儿再蹲下去,一边扭头躲着围观手机一边拿腰当千斤一点一点把车给顶起来,那德国原厂二手洋相算是出大了。

  各位记住喽,以后车贩子再向您兜售的时候,什么几成新吧多少公里数吧,哪句话都可以凑合信,就是不能信从没倒过车。这我可是亲眼所见。

  还有更神的,来咖啡馆儿三回必摔门口一次,这样的倒车频率非强哥他爸我那咖啡馆儿常客杜老兄莫属。

  强哥是杜老兄的独生公子,杜老兄是强哥嘴里的那老家伙,这父子俩的直系亲属关系我有一段时间才搞明白,因为爷儿俩跟走马灯儿似的从来不在咖啡馆儿里照面儿。

  我是怎么知道这层关系的呢?因为财大气粗,半年不换车就难受的强哥骑刚出的警用国宾没仨月,有一天突然就成了杜老兄的坐骑了。

  强哥骑车帅是出了名儿的,人靠衣裳马靠鞍,人家骑什么车置办什么行头,一点不将就。大小试车会,什么安驾金卡纳,没有他不参加的。

  除非您是位科班出身的专业赛手,这种人在国内少之又少,因为咱们是为数不多的只卖摩托不让骑的国度,您要不是专业的,不管是论身手还是耍嘴皮子,您都别在强哥面前瞎比划。

  强哥他爸我这位杜老兄跟他儿子正好相反,衣服逮什么就穿什么,戴上护膝护肘就开骑,那顶一看就是强哥匀给老子的进口揭面盔扣他脑袋上能轻易转圈儿。

  曾经有年轻的咖啡瑞丝儿好心提醒这位老爷子有关头盔的禁忌,这杜老兄跟人家孩子说:“我骑车那时候有你么?我脸上就没肉怎么办?你以为都像你们这些后生似的舔着张大塑料脸,一个个脑满肠肥的,我们那一代就没出过胖子!去去,回家好好看看你爸你爷爷去,看看长得像不像我?”

  我了解这些半大小子的心理,八成心里讲话:得嘞!我这儿好心提醒,您这儿占我便宜。我这儿说前门楼子,您这儿说大什么头子,你说我这暴脾气!这年轻人一准儿在心里是这么骂的。但也只能在心里骂,不能出声儿,一是不文明,二是八成知道他是谁的老子。

  那强哥平时对人客客气气的都没人敢招惹,他爸老了老了还这么嚣张更不知道什么来头儿了。俗话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强哥他爸十有八九是上个世纪老混蛋。

  再说这台国宾,人家强哥骑仨月,还是那么锃光瓦亮的,到杜老兄手里又仨月,别地儿先不说,单说这对儿像雄狮扇风耳一样的反光镜,被黄胶带给缠得一层又一层,来一回厚一层。

  有一回我提醒强哥帮着老头儿收拾收拾那车,强哥说您把心放肚子里,人没了车都坏不了。说他也算是个孝子,时刻准备着给那老家伙收拾呢。

  在咖啡馆儿也只有我能委婉地教训强哥几句,威风八面的强哥便开始跟我诉委屈,说您是不知道,打不记事儿起我就坐在油箱上给那老家伙当挡风,我是一边喝风一边闻着油箱盖儿里飘出来的汽油味儿,那味儿是真好闻。小时候特佩服那老家伙,能把车骑得这儿一颠那儿一晃的,我还真以为那是富贵险中求呢。您再看看那老家伙现在骑车那相儿,我跟您说跟过去一模一样,永远野路子。我为什么老带着小弟们去车神庙烧香啊,说心里话长这么大还能全须全尾儿的,我真不知道上哪儿烧高香去。

  又有一回,忘了因为什么我跟杜老兄提起强哥,他不假思索地打断我说别提那王八羔子,我心说有这么骂儿子的么。“老子到城里下馆子都不给钱,骑他个破摩托他还……!”我刚想问问摩托是怎么破的,他话锋一转郑重其事地宣称:“我告诉你老弟,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小兔崽子早晚是我的掘墓人,你就擎好儿吧!”我心说这是好儿吗我就擎。

  那天上午趁着还没客人,我赶紧用那台复刻版拉帕瓦尼给自己压出一小杯浓缩,望着窗外空空如也的停车场像等着上磨的懒驴一样悠闲地抿着。

  这台拉杆儿号称咖啡机里的劳斯,跟价钱无关,主要是因为铜锅炉上那个镀金飞鹰和劳斯车头上的小金人儿有点像。又有人管拉帕叫拉霸,你要是在葡京场子过道儿里捧着一小篮子钢镚儿怡情过你自然就会明白。

  这台叫拉帕的小家伙不能自动上水,也别指望那根袖珍蒸奶棒儿,做一杯浓缩相当于手工榨油,除了我这种就喜欢费事的强迫症,一般人没闲心伺候。

  这小家伙是从意大利被寄到德国,又通过精神病同好费劲巴啦用背给驮了回来。当初在四九城儿里还没几个重样儿的,它很孤独。到现在我身边就好几位深度拉帕迷,一水儿的小劳斯,绝不入手功能其实大同小异的普版,还隔三差五在微信里交流着怎么玩儿更费事。

  要我看那羽价值六十欧,真正做浓缩的时候还得把它摘下来挪一边儿去的小老鹰就是一个暴发国度的缩影。

  我正站在柜台里品着这一小杯被十二个大气压挤兑得一半是油的浓汤子,忽见一位骑士一点油儿都不收地冲到门前,然后夸嚓一声连人带车又都不见了。一会儿一个瘦高个站了起来,拍了拍土,揉了揉腰,不慌不忙地四处寻觅,老北京土话在这儿念学么,最后他把目光停留在离咖啡馆儿最近的那棵粗壮的臭椿树上。

  我想我必须得出去看看了,因为那台看不见的摩托钥匙门没关,依然躺在地上坚持突突着。

  我刚出门,这位有些罗锅儿的瘦高个儿蒙着头盔问了我一句:“这店你开的?”我比较反感用头盔捂着脸说话的骑士,哈腰帮着把车钥匙拧了。“这着什么急?”我说心疼这车。“心疼它干吗?”咱先把你这车扶起来,一会儿机油撒了。“你先别弄它,你过来过来,你看看你们家这棵树嘿老弟。”我心说你没大没小的管谁叫老弟呢。

  我示意他摘头盔,又指指耳朵冲他摆手。瘦高个一边摘头盔一边在头盔里咕哝,“我说呢,我嚷得自己耳朵都聋了他还听不见。”其实他应该问问我头两句是怎么听见的。

  等摘了头盔我一看,他叫我兄弟没毛病,这张马脸上虽然皱纹不多,但从肤色以及下垂度判断,怎么也得六十开外了。我又低头看着这台至少左握把必须回炉的杜卡迪大魔鬼,心想您穿着这么一件多少年前的石狮牌楞蓝牛仔服就敢摔大鬼,您不知道这车就靠配件发财么?又一琢磨咱别以貌取人,还是先听听我们家这棵跟这老兄一样傻高驼背的臭椿怎么招惹他了吧。

  “老弟你离我近点儿,你往树干上看,你看那个窟窿,你看像不像《青松岭》里那棵歪脖儿树,你小时候看过《青松岭》没有老弟?”

  我立马儿就明白了,这是自己摔车没的赖了要拿我们家臭椿说事。我问您是说您这摩托一见着这树窟窿就惊了?“嘿兄弟,你这话儿接得可真利落。你还记得车把式钱广解放前是干什么的吗?”他不是地主的大管家吗?“牛!那你记不记得曾经有一个响彻京城的顺口溜儿?我先说头两句啊,马惊啦,车翻啦,接!”

  我小时候,小到不知道男性生殖器还另有用途的时候,这句钱广的……我绝对会不打磕巴儿地和小伙伴在大街上,在宿舍楼群里字正腔圆地喊出来,好等着大人叱骂然后一哄而散。可我现在已经年过半百了,到了该正襟危坐的年纪了,说什么也得在钱广的下面顿住。

  “……轧弯啦!哈哈哈哈!”最后还是这位老兄跳过生殖器接了回去,“走走进屋咱哥儿俩好好聊聊,这回我终于找着同僚了!”我说咱先得把车扶起来。“哎呀行行行,老弟你就放不下个事儿。”我们老哥儿俩一二三把车扶正,老兄手也不在自己那件廉价牛仔夹克上擦擦就搂着我的肩膀进我屋了。

  我们这些餐饮从业者无论如何都算是有见识的,那些和我们打过交道的熙来攘往的客人们,即使把绝大部分平庸老实的刨除在外,仍然会剩下不少形形的稀奇人物。

  只可惜隔行如隔山,这些酒馆儿、茶馆儿、咖啡馆儿里的老板伙计们大都不善文笔,自己没日没夜动灶儿跑堂儿,却给一帮专事胡编乱造的所谓作家留了个得以凭空糊口甚至扬名立万的肥缺。

  没办法,老天爷就是这么安排的,让那些本该储存神鬼故事的大脑偏偏塞满结没结账吧,结了多少吧这些鸡毛蒜皮的杂事儿。

  在这儿我要说一句实话,这句话的真实性我可以向尼泊尔的佛陀耶利米的基督还有麦加最后一位先知当面发誓。这句实话就是两年多来杜老兄在弯道咖啡馆儿喝过多少杯意式浓缩我肯定是记不住了,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位神人从来没为其中任何一杯掏过钱付过账。

  我当初操持弯道咖啡馆儿本心是想边听人讲故事,边挣给我讲故事人兜里的钱,可老天爷偏偏派来这么个老兄直接了当告诉我,说这叫如意算盘。

  我这位杜老兄自那最后一次之后再也不会来咖啡馆儿了,即使他来,我也已经另谋了高就。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讲几个杜老兄神神叨叨的段子,算是赔本赚吆喝。

  杜老兄第一次摔车造访的事我已经说过了,我们扶起大鬼进了屋。后来我才知道,这款根本就不是为老头儿设计的耍酷街车,以及后来的春风国宾、凯旋鲍勃儿,到最后的哈雷硬汉,都是与他水火不容的公子强哥骑剩下的。

  与上个世纪不同,这年头轮到老子跟小子捡剩儿了。以前谁家都是一样,我小时候穿过我妈的皮鞋,年轻时候穿过我爸的呢子大衣,等我人到中年再一看,我们老头儿浑身上下全是我那堆再也没脸穿的八成新过期时装。

  进屋后瘦高个意犹未尽,一边掂着头盔满屋乱转一边高唱:“长鞭呐,那个一甩耶,啪啪地响哎,哎嘿咿呀……”我趁他换气的当口问他喝点什么,他在歌词中插了句有劲儿的。

  等他唱完了,我给他端上一杯半自动意式浓缩。因为上回提到的小劳斯拉霸,所以这里的半自动仨字儿不显得多余。瘦高个老兄盯着这一套小杯小碟儿小勺儿,令我刮目相看地叫出了里面液体纯正的意大利名儿。老兄左手端起碟子,右手捏着杯子把儿送鼻子边上闻了闻,又逛荡了两下,仰头喊了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接着一饮而尽。

  后来我摸着了一个规律,这位老兄说话好引经据典,这些经典既没有当代的,也没有古代的,一水儿的上世纪大杂烩。

  老兄拿凉白开漱了漱口,“我问你,知道我姓什么么?”我心说这提问够怪的。“免贵姓杜,杜丘冬人的杜。我再问问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么?”然后他把自问自答换成直勾勾看着我。

  这就难了,瘦高个老兄我第一次见,单凭一台不知道哪儿偷来的大鬼也猜不出个什么好工种。再说这姓氏,不直接说自己是杜卡迪的杜,勉强证明瘦高个不算俗人,也没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杜,说明不是政治家,更没引用千字文里的杜稿钟隶,也就不可能是高级知识分子。我想反正你是让我瞎猜,我也只好瞎说,我说您是演员吧。

  “猜对了,我姓高仓,叫健,大日本著名演员。”我心里问您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老弟就你这水平也别猜了,告诉你吧,你这辈子也猜不出来,我乃无冕之王者也!无冕,你这辈子要能猜出来那才怪了呢。”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位便衣儿新闻工作者对不上号,嘴里还得恭维着说一看您就是文化人。“谁说的?那可不一定,干报纸不需要有多少文化,太有文化你也干不了。干报纸你得禁得起打、挨得了骂,舍得下脸,张得开嘴,甭管什么都得应对,这你干得了么?”我非要干这行儿干吗?

  “我跟你说我年轻那时候无冕之王那可了不得,什么首批个体户吧,粮票作废吧,长安街摆摊儿吧,城楼子售票吧,统统赶上过。有一回跟着分局抓坏蛋,几个棒警察小伙子愣是追不上这坏蛋,后来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跑过去一脚横着就给踢飞了。回报社拿起笔傻了,我写谁呀?现在可倒好,什么新鲜事儿都没了,正好我也退休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反正没我事儿了。没新鲜事儿报纸版面还不得开天窗儿啊,年轻人还不得失业呀,都喝西北风去吧!”

  我估计这杜老兄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有新媒体这么一说儿。我问怎么会没有新鲜事呢,其实我的意思谁都明白,我肯定是认为每天都在发生新鲜事,可这位杜老兄却所答非所问地继续按他的思路来,而且情绪越来越激动。下面是他的原话,以后他讲话的高潮部分都由我来组织语言帮着转述,往下你就明白了。

  “我告诉你为什么没有新鲜事,我临退休的时候有个老,跟我一边儿大,丫那天主持编前会,编前会你开过么?怎么能开过呢。有个主任说记者搞了篇儿负面,那老逼说看看今儿红头文让不让报,人家主任说上面没这条儿。没这条儿?那老逼丫挺的自言自语,然后深思熟虑地拍板儿说,嗯,如果没这条儿的话,那我看还是别报了。我就操他个亲大爷!这老逼丫挺的,丫年轻时候闯过多少祸,领导今儿写检查明儿登门道歉都替丫扛了,等人家退休丫顶上来可倒好,就一句他妈‘别报了’,臭官儿迷丫挺的!这回知道为什么没有新鲜事儿了吧老弟?”

  有一回一个主治大夫,也是位摩友,我们正在咖啡馆儿闲聊呢,旁边桌几个半大小子把咖啡勺插杯子里没完没了地在那儿胡骂流丢。大夫跟我解释说人说话不注意的时候难免带几个脏字儿,可要是像这帮小崽子这样句句都带,就像摇滚乐队里必须得有个架子鼓似的,那就是一种精神疾病。

  听见这句纳粹德国盖世太保在前南斯拉夫扩音器里的开场白,那就是说杜老兄进门了。

  杜老兄进了咖啡馆儿第一件事先找我对暗号。与其说是暗号,倒不如说这杜老兄一次一次地借鉴上世纪后半叶活跃在报刊电视上的知识竞赛方式存心想把我考倒。我还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这个初中生拿着《北京日报》整整一个对开版的知识竞赛题在人头攒动的王府井新华书店广场上串来串去跟人家对答案。

  比如说杜老兄冲我神秘兮兮地嘟囔一句消灭法西斯,我就得接下半句自由属于人民。如果我接不上这些本世纪根本就不存在的所谓知识,就要遭到一顿他蓄谋已久的讽刺挖苦,什么乳臭未干吧,穿开裆裤屁帘儿之类的。

  为了咖啡馆其他客人免受来自上个世纪的干扰,每次我都搜肠刮肚想方设法对答如流。这些暗号之刁钻,囊括了苏联电影飞机大炮、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朝鲜电影又哭又笑、八大样板戏正反派唱段,甚至是侯宝林那个永不相认的徒弟在收音机里说的有关坦赞铁路的相声,那里面有一句非洲话“哭泣疯砸跨马了非骑”,你就说接这玩意儿难不难吧。

  有一次杜老兄当着一堆客人唱道她态度不卑又不亢,我可磨不开面儿,小声咕哝他神情不阴又不阳。我明明是对上来了,他非但没表扬我还强词夺理说什么瞧他这刁德一说话多斯文,你个臭老娘们儿一张嘴就骂街。还有一次杜老兄竟然隔着柜台问我看的什么书,我当时手里就攥着块抹布,我赶紧在脑子里过电影儿……我说歌曲集,他问什么歌曲集,我答《阿里郎》。杜老兄摇摇头悻悻地评价了一句你个南朝鲜狗特务,我心里直给自己鼓掌。

  好在每次杜老兄一计不成之后总要打岔给我讲个一听就是他亲身经历的往事,其用意很明显,是怕我像他似的用江郎才尽、黔驴技穷之类的话奚落他。杜老兄对我还不是很了解,我性格要比他温和得多,当人面儿永远干不出这事儿来,那永远属于我的心理活动范畴。

  不过杜老兄讲起故事来还是真有一套。说那时候报社里男的都是烟鬼,女的也有一半儿大晚上的叼着烟卷儿在稿纸上爬格子。等凌晨一两点完活儿了,几个能喝的就凑一块儿开一辆不知管哪个单位借来的车去簋街,天不亮不散。

  有一次刚把车停小破饭馆儿门口,还没来得及熄火儿呢,不知打哪儿冒出个交警,比划着让摇玻璃。你一听就应该明白这是个老故事,车窗里连个电动升降机都没装,簋街一带还是破破烂烂的沿街小平房儿。

  那个年代,晚饭后见着汽车在马路上画龙并不新鲜,事故一多也查查酒驾,交警手里可没有现在这么先进的仪器,全靠鼻子。坐后座的杜老兄摇下玻璃伸头冲交警乐,小警察认出了这位当时专跑公安口儿的大记者,也乐了,挥挥手奔了别的车。旁边有人不干了,一看就是被逮着的,问为什么不查这辆车的司机,小警察帮着解释说现在查他们也是白查,刚下夜班儿,还没开喝呢。

  杜老兄年轻时候跟同事开过一个要命的玩笑,他跟我说要不是那个拍片儿的老伙计已经驾鹤西去,打死他也不会把这个玩笑讲给任何人。

  那一年报社刚给那个老伙计配了台尼康FM2,天天搂着,谁也不让碰。有一天老伙计出去撒泡尿的工夫,独自在大办公室里的杜老兄一时兴起,抓起人家的相机像在医院注射室一样脱下半截裤子,一边学着东欧革命者在刑场上那句亲亲我的吧一边对着自己没肉的半拉蛋子盲拍了一张。

  等老伙计把一卷儿黑白胶片拍完回来刚进暗房没多久,就听咣当一声老伙计自己把暗房门反着给撞开了,一坐在楼道地上浑身哆嗦,小黑屋里红灯还亮着。别人围过去问这是怎么了,老伙计说底片里有一张女鬼的下半身,还坚称不是他拍的。无论老伙计怎么描述也没用,没人信,那卷儿冲废了的底片里有大会堂里的一个会,别人私下都说老伙计给自己的技术失误找了个迷信借口。最后由摄影部主任出面求爷爷告奶奶从别的报社借了张照片堵上才算了事。

  自那以后老伙计再没进过暗房,什么事一紧张就往地上坐。后来改行当了文字记者,再后来因为文字不过关去了后勤,最后人就没了。

  “老弟你说这事儿我能承认吗?认了我还不得印刷厂捡铅字儿捡一辈子啊,老伙计在天之灵能安息吗?我说不能。”

  杜老兄最后一次来咖啡馆儿是在我老嫂子杜老兄他老伴儿退休中学语文教师造访一周后,杜老兄的这次突如其来吓了我一跳。

  即使不在咖啡馆儿门前摔车,杜老兄驻车前右手俩手指头捏刹车的同时手掌不松油门所造成的动静我捂着耳朵都听得出来。这可不代表杜老兄喜欢年轻人的故意显摆,那完全是细节上不精益求精所养成的老毛病,正像他独生公子强哥所形容的,野路子。

  这回杜老兄没有在门口扯着嗓子召集远在前南的公民,我不经意一抬头,正看见杜老兄站在柜台对面盯着我,“我老婆都跟你说什么了?”我语无伦次地回答我什么都没说。“你没做破坏我们家庭的事儿吧?”这句话问得我简直哭笑不得,我心想你们两口子甭管有什么矛盾,对我的态度在关键时刻竟然是那么惊人的一致。

  “算了老弟。”杜老兄叹了口气,“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趁着没人赶紧出来陪我聊两句,我老婆都半拉月没让我说话了。我在家看个新闻联播,你说谁看电视谁不评论几句?本身我也有这个职业病,我老婆跟我说你别说话了。快递敲门我老婆抱着纸箱子进客厅,我问她你裤腰带上那个手戳儿呢,她跟我说你别说话了。昨天中午吃饭前,也不知道是血糖低还是缺钾,我躺沙发上起不来了。我跟她说我不行了,你猜我老婆怎么跟我说?她说那你就别说话了……”

  杜老兄一个人走着柳儿跟一片空桌椅唠叨的工夫,我在手机里找到一个未保存姓名的号码,发出一条短信:来了。

  “老弟,你说咱哥儿俩喝两盅怎么样?你酒量行不行?我今儿探探你底儿。”我在柜台里连忙摆着双手说不行不行,我让您喝酒那叫图财害命,您说您骑着……您车呢?“我停马路对面儿了,现在斗争形势严峻啊。出门儿不让出门儿,在家又不让说话。不让说话我就一个人躺沙发里想,刚才在家想起一件好玩的事儿,赶紧趁鬼子没进村儿溜出来给你讲讲。老弟你倒是快点啊,弄杯有劲儿的,拿你们家双阀儿摩卡壶弄!”

  杜老兄给我讲,十几年前有个摄影记者,外地小伙子,不爱洗澡,天天臭烘烘的。什么人事方面的,工会方面的为不洗澡这件事老找他谈话,就是不洗。你还不能开除他,为什么?片子拍得确实好,把他开了就等于肥水流了外人田,“洁身自好的倒是有的是,什么狗屁活儿不出啊!”

  有一年外地着了把火,火势不小,杜老兄带着文字记者还有这个臭拍片儿的连夜赶到现场采访。杜老兄和文字记者忙活完回小旅社赶稿子,半天也没小臭儿的信儿。

  一会儿别的报社一个摄影记者慌慌张张跑进来说你们小臭儿被扣村儿里了,杜老兄问怎么回事,摄影记者说烧毁的仓库最能出片儿,但是被一堆戴箍儿拎镐把子的人围着,根本进不去。大家等着的工夫你们小臭儿也不知道怎么钻了进去,几个人就追他,他一边兜圈子一边拍,最后让人家追上抢了相机摔了手机,后背挨了几下子给拽进村儿了。

  杜老兄带着文字记者打了个出租直奔仓库,中间嘱咐已经吓得嘴唇儿发紫的文字说你什么声儿都别出,在后头跟着我。快到的时候看见路当间儿站着几个拿家伙的汉子,杜老兄跟司机说开过去,司机不敢,减了车速,其中一个最壮实的走到车头前挥起镐把子喊再开,杜老兄伸出头喊给你们所长打电话。

  那人愣了愣,放下镐把子拨手机,一边跟手机说话一边转到车窗前问杜老兄是哪个,杜老兄也不下车,手伸出去抢过手机就嚷嚷:“我们是跟着消防支队来报救灾的,现在你们摔了我们机器,打了我们人,这是逼着我搞你们负面儿是吧?站原地立正等着我!”说完把手机扔给车窗外犯愣的机主。机主又跟手机那头嘀咕了几句,把镐把子交给同伙儿坐进车带路。

  杜老兄进了一个大院子,里面有几个人围在灯杆底下商量事,小臭儿一个人逆着光梗着脖子站在院当间的黑地儿里。这时候有一个西服穿得不太利索的中年人迎住杜老兄说他代表两套班子向主任道歉。我中间插嘴问西服怎么知道你是主任,杜老兄说他们管不认识的官儿都叫主任。西服继续说相机手机都包赔,医疗费营养费都是我们的。杜老兄把西服巴拉开走到小臭儿面前问怎么样,不善言辞的小臭说了俩字儿成功,杜老兄听得直蒙圈。

  所长凑过来说刚才跟主任通过电话,他调查了一下,没有打人,就是推搡,人也不是联防的,已经控制起来了申博太阳城。小臭儿指着远处一个光头说他不是在那儿站着呢么,所长小跑过去在光头上蹬了一脚说谁让你出来的,滚回去。小臭儿得着机会跟杜老兄说,他在被逮着前把相机里的卡退出来了,机器里那张是废卡。杜老兄问卡呢,小臭儿右手穿过腰带在自己裤裆里一通乱摸,然后神秘兮兮地跟杜老兄拉了拉手,杜老兄感觉到手心里有一张CF卡。

  几个人一边介绍着百日安全攻坚战一边把杜老兄他们送出院子申博太阳城,途中小臭儿捧着没镜片的镜头蹲地上指着说这是他的存储卡,有人赶紧把小臭儿扶起来,又在地上跺了几脚说坏了坏了回头赔你新的。

  临上车前有人提议带记者同志们去洗个澡,杜老兄问小臭儿洗不洗,小臭儿坚决地摇了摇头。

  到旅社好不容易用当时还很厚重的,现在叫笔记本儿的手提电脑插上电话线把照片传回报社,杜老兄就带队趁天没亮乐乐呵呵逃窜了。据杜老兄讲,逃窜不是怕挨打,况且小臭儿已经挨过了。他们是怕住在一起同样不知道实情的同行们借他们的独家新闻图片。

  “老弟你闻闻你闻闻!”杜老兄把右手前三根指头合起来伸到我面前,我见手里什么都没有就往前凑了凑,“是不是还有股小臭儿裤裆里的骚味儿?过了十几年了都没下去!”我赶紧把鼻子收了回来。“怎嘛,嫌弃我们啊?臭鳜鱼臭,吃着上瘾;王致和臭豆腐臭,到现在我还在家拿它抹窝头片儿呢;我们小臭儿说实话那是真臭,可挨打挨骂给报社掏出来的金奖那也是真香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有那么会儿工夫我仿佛看见他们小臭儿在大礼堂雷鸣般的掌声中捧着一根儿拿出去必被扭送精神病院的金灿灿的海绵体。我使劲儿晃晃脑袋,恭维杜老兄说你们新闻工作者个个也都是新闻人物。“不尽然。和别的行当一样,大部分是面瓜,而且越往后越面,越往上越面。”

  可是小年轻儿的一时半会儿也撑不起来呀。我跟杜老兄说这话本心是想附和他的辈分和岁数,问题是真不知道他身上哪儿是马哪儿是驴蹄子。“谁说的?!我说老弟呀老弟,才五十郎当岁儿你就满脑子封建残余。你以为你这年纪就理所应当是咖啡师师长啊!我问问你,每次来我为什么不点拿铁?实话告诉你那完全是心疼你。我都不用动脑子想,一看你就不会拉花儿。除了比年轻人胡子长点儿,你比人家强哪儿啦?要不是我这肚子一沾奶就拉稀,我非刁难刁难你不可。老弟你还真别不服,你知道我最后一个徒弟么?这小子可有名儿了你肯定知道,那可是我的收山之作。去去去再给我弄一杯去,故事白听啊?!”我真想拧开蒸奶棒好好拉一杯拿铁。

  杜老兄说有一天人力资源总监,也就是多年前那位年轻的人事科科长在电话那头非常克制地邀请杜老兄来一趟,搞得杜老兄电梯、走廊里一直扪心自问这是又怎么了。

  进了屋儿女总监倒开始腼腆了,东拉西扯一直不入正题。杜老兄越听越不耐烦,说咱兄妹俩一块儿摸爬滚打多少年了?你了解我呀,直说吧。他总监老妹儿就说要给他分管的部门里配个人。

  “好事儿啊!人是多多益善。但是咱们有言在先,女的不要,不要,我这儿的活儿一般人干不了。”

  “那就是缺胳膊短腿儿的?妹妹,去年你可给我塞过一个了,这个铁拐小李论能力一点毛病没有,但您也不能老拿我们这儿当免税企业啊!报社给我们免税了么你说?他妈光免我们睡觉的工夫了。”

  “您也太夸张了老杜,小李就一只脚有点不得劲儿,您可别不注意当着孩子面儿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他外号都是我给起的,美着呢他。我这会儿还有会呢,您赶紧给个痛快的,是聋是瞎吧。”

  “您净瞎猜。这个小伙子硕士毕业,正正经经的学霸,还写一手好字,就是说话慢点。”

  总监在脑子里组织着能够糊弄杜老兄的措辞,最后说了俩字儿,“很慢。”说完自己都憋不住乐了。总监乐完迅速平静了一下,绷起脸打了个电话,然后让杜老兄去楼道把小伙子领走。

  杜老兄出门见着一个小白脸儿,上下打量了人家一番,说了句我姓杜,小白脸儿叫了声杜老师,话音未落杜老兄扭头就走,心说这孩子说话也太慢了。当然杜老兄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头也不回地用手比划让人家在后头跟着。

  等审了半拉月交待给小白脸儿整理的稿件,杜老兄发现这孩子分析问题直截了当,绝对是块干硬新闻的料,琢磨着可以放出去跑街了。杜老兄一个电话把孩子叫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骂人家一天说的话还没杜老兄自己一小时放的屁多,说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多哑巴等着他采访。

  骂到最后终于给小白脸儿骂红脸了,着急上火地顶了几句。杜老兄听完非但没生气,心里反而踏实了,开始和颜悦色地开导面前这个比他学历高的硕士,说老话儿讲贵人语话迟,口吃不耽误干好新闻,嘴皮子快那不如德云社踢馆去。聊着聊着就把这个叫登科的硕士亲热地叫成了磕子,直叫得硕士眼圈儿泛红,说他爸活着的时候一直管他叫科子。眼看科子情绪上来还想跟再造父母继续倾吐,杜老兄赶紧从抽屉里拿出一套录音笔卡片机把磕子打发走了。杜老兄不在乎磕子用什么节奏表达,他只是打心眼儿里厌恶跟科子年龄相仿的,他的那个亲生放贷老板。

  我插空对这位说话有缺陷的硕士当记者表示担心,杜老兄满不在乎地阐述了两个观点,一是报社敢把人招进来他就敢用;其二,他只关心磕子出不出活儿,至于怎么挖新闻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不到半年,还在实习期的科子就写死了一位肇事逃逸的领导,捧红了一个过街天桥歌手。在探视室的最后一次采访中,领导袒露心声说他只是喝了点儿酒没戴眼镜大半夜轧了一个躺马路中间等死的酒鬼忘了给收尸,而科子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存心想整死一位完全可以戴罪立功的高素质人才。他让科子等着,他会来找科子。这个段落让报社同仁好好消遣了有一段时间,谁见着科子都问找来了没有,科子就不厌其烦地摇头,然后别人就让科子继续等。

  那个经科子之手上了星光大道的过街天桥倒是有事没事就来看看科子,勾肩搭背地称呼科子为大骗子。有一次正巧让杜老兄碰上,专护别人家犊子的杜老兄急了,说你小丫挺的出点小名儿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吧,你管他叫大骗子那他师父怎么算。星光大道收敛了不少,开始磕磕绊绊地讲述他是怎么上的杜老兄这位大骗子徒弟的当。

  科子第一次采访星光是在星光最早租住的小平房里,天儿冷没暖气,星光正用一盆热水大白天泡着脚没完没了地写歌儿,当时他觉得手只要一停下来就立马会被冻死。

  这时候房东把大记者科子领进了门。科子进门指指自己喉咙费力地说了句结节,然后掏出采访本写上问话递了过去申博太阳城。这可把星光大道高兴坏了,一是星光这还是头一回接受采访,二一个星光不唱歌的时候说话结巴。采访接近尾声,科子手书煽动星光,说星光比臧天朔症状轻,希望星光为天下结巴亮出歌喉。星光读后未经科子允许就热泪盈眶地把这页纸撕下来粘在了一块硬纸壳巴上。

  星光出名后搬了好几次家,所有家具行头女朋友都换了,就这张硬笔很见功底的手迹连同那根生锈的钉子还钉在贴着环保壁纸的墙上。讲完后星光委屈地质问科子的师父,说科子一晚上指着嗓子眼儿就说了俩字儿结节,俩字儿还发同一个音儿,换了您能听出他是磕子么。

  杜老兄给科子派的最后一个活儿是他临退休那次。热线提供了一条信息,杜老兄听完抄起电话就打科子手机,杜老兄知道这稿子让别人写也能写,但只有科子敢写清楚。杜老兄在电话里边嚷嚷了半天,磕子一句话没说把电话挂了,然后杜老兄收到一条短信,磕子在短信里说他已经快到地方儿了。杜老兄在自己办公室兴奋得直搓手,心想这回科子百分之百要拿大奖了。

  等着磕子的杜老兄什么正经事都不想干,一直如坐针毡地对着电脑挖地雷。被炸死好几次后终于又收到一条短信,信上说已打车返回,猛料儿,途中写完。

  紧接着座机响了,对面儿自报家门后杜老兄直犯愣,问是怎么知道他的电话,对面儿说是杜老兄领导给的,杜老兄截住话茬儿打官腔说人家电话打晚了一步,稿子已经来不及撤了。对面儿说你们那位记者几点走的,坐的什么车,车牌号多少他都清楚。“您领导说您今天当班儿,按规矩让先给您打,不行再说。”

  对面儿挂电话前还语重心长地告诫杜老兄,说这个事件没您想得那么简单,让把稿子先摁一摁,明天对面儿请客专门给解释清楚。杜老兄心想明天?明天这新闻就剩你一个人知道了!

  杜老兄坐在针毡上脑子有点乱,心想事儿出都出了,怎么就不能让人知道知道呢?杜老兄先抄起电话想给对面儿正颜厉色地拨回去,又一想对面儿级别再高也不过是个新闻对象,跟他说不着!放下了。后又拿起电话想拨给顶头上司,一会儿又一声没吭地放下了。

  “我坐不住了,我在屋里走柳儿。屋儿就这么大,走不了几步就特么得转回来。我走啊走,走啊走,我走,走,我去吧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大耳瓜子!”我想下面还是由我来替杜老兄转述,免得字里行间被杜老兄穿各式各样的生殖器,容易走神儿。

  杜老兄抽自己耳光是因为后悔几年前在那个会上没走过去把他的现任顶头上司一个大嘴巴扇死。

  杜老兄的顶头上司年轻时跟他同一拨儿进报社,同一部门实习,以后又在同一个大办公室里整整混了三年。杜老兄那时候的外号叫麻雷子,而现任顶头上司的外号是杜老兄亲自给起的,叫小面瓜儿。以后两个人被分到了不同的部室,几年后又分别掌管了所在的部门,杜老兄的绰号仍然是那个相当于手榴弹的爆炸物,小面瓜儿也论资排辈儿长成了大面瓜。

  几年前,秘书科通知杜老兄参加一个业务研讨会,杜老兄也没多想,继续在自己部门的小会上耽误了会儿才移步大会议室。进了会议室发现除了报社领导层,主管领导也在座,向来不爱在领导面前嘚瑟的杜老兄决定向正对着领导就座的,喝高度酒做低调人的大面瓜学习,也准备三缄其口,可万万没想到大面瓜这回却一反常态打了个头阵。

  大面瓜开篇说了几句还能被接受的套话,紧接着就是模棱两可、说了等于没说的所谓业务观点,烦得杜老兄一个劲儿抓耳挠腮,就这样杜老兄仍然劝着自己憋住,憋住。

  直到大面瓜偷梁换柱,把他自身平庸的业务水平与现行制度忠心耿耿地捆绑在一起的时候,杜老兄无论如何也憋不住了,心想你丫二十年没得过一个像样儿的奖,没干出一件像样儿的活儿反而证明你比我们坚持操守了?!杜老兄拍案而起说你这叫拉不出屎来赖茅房,现在就让你执行美国的政策,你告诉大家你哪天能得着普利策奖!大面瓜冷不防被这两句直戳命门的责难弄得脸越来越肿,而平时总是眯着的小眼儿反而越来越有光泽。大面瓜说我们的国情要求我们决不能按照美国那套来,麻雷子说我没跟你聊政治,你就说给你美国那套后你哪天能干出点儿业绩。大面瓜说谁也没有权力在这里给他美国那套,麻雷子说今儿我就当着大家面儿给你了怎么着吧。大面瓜顿了顿,忽然声情并茂地做了下面的陈述,竟然把得理绝对不饶人的杜老兄说得哑口无言径自坐了回去。

  “各位领导,请允许我在这里多说几句。我跟这位老杜是一起被报社培养起来的,老杜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我敢向领导、同事们保证,他的心思全在工作上。论业务,说实话无论我多么努力,可能也无法超过老杜。我想肯定有那么一天,老杜将不负众望担当大任,到那天我保证会全力配合老杜工作。我虽然生性内向,但是我在这儿仍要掏心窝子说一句话,老杜你要时刻保持一种高度,更加稳健,这样才能让大家对你更放心啊老杜!”

  老杜心想人家都说这话了,咱就别再怎么着人家了,就闷声儿坐下了,本来想说句自己不冷静这类的道歉话,当着领导面儿也没好意思说。

  过了几天,老杜上班看见一堆人围着大厅公告栏,就一边嚷着蹭一身油啊一边挤到第一排,申博太阳城心里还琢磨平常他开句玩笑早就有人跟着应和了,今儿也没个人吱声儿。等杜老兄定睛一看,新贴出的公示上赫然写着大面瓜荣登麻雷子顶头上司。

  杜老兄立马准备当众发飙,一回身发现早没人了。一会儿觉得有人拽他衣角儿,一位小女主任小声儿跟杜老兄说她那天也在会上,她知道自己是陪绑的,被考察的只有你们两位,她由衷地为杜老兄感到惋惜。杜老兄问陪什么绑,考什么察,小女主任叹口气感慨连她都知道那是干部考察会,只有杜老兄把它当成了业务研讨。

  小女主任接着向杜老兄表白说她知道杜老兄看不上她的能力,也老挨杜老兄的怼,但她在心里真的拿杜老兄当长辈,当师父。她认为领导们不公平,问领导们怎么能这样儿,问完红着眼圈儿走了。

  杜老兄目送小女主任进了电梯,双手叉腰歪着脑袋原地转了两圈儿半,心说就一个研讨会呀,什么时候又蹦出个考察会啊!杜老兄就在那半圈儿停了下来,拔腿找他师父去了。

  到了顶层,进屋时杜老兄吩咐在外面坐着的秘书,说他出来前谁也不许进。秘书知道杜老兄的脾气,站起来想进屋请示,杜老兄哐的一声把门给带上了。

  杜老兄站在班台对面说您甭担心,我不是来给自己争什么官儿的,我也知道现在争也是来不及,人家都亮红牌儿了咱就别赖在场子里。我本来打心眼儿里也没他妈想当官儿,就领着几个顺手儿的多干俩漂亮活儿,多拿俩奖,孩子们多分俩奖金,乐乐呵呵干到退休了事。可问题是您把这么个面瓜顶我脑袋上,以后是让干是不让干!

  领导说你先坐下,杜老兄没好气地坐下了。领导摘下花镜开始和颜悦色地解释干部选拔流程,就好像面前这个老杂毛儿还在吃奶。

  毕竟三十年过去了,这三十年里包括年纪、阅历、身份都变了,他们师徒俩仍然可以面对面,但谁也回不到当年在新疆村儿撸着一把两毛钱一串儿的羊肉,吹着大绿棒子抒发不着三不着两的新闻理想的岁月了。

  领导最后用一句话收尾,只有在这最后一句话所用的四个字里,杜老兄还能依稀感觉到“师徒”这种不知道身体哪个部位还在流淌着的非血缘遗传关系。这四个字儿是还有空间。

  刚坐没多会儿的杜老兄听完又缓缓站了起来,感觉自己眼眶开始发紧。后面几句是杜老兄跟他师父讲的原话,这个我帮着编不了,“您这四字箴言要是说给别人,那人早就隔着桌子给您跪下了,可您这话偏偏是冲着我说的。您现在怎么跟我这么客气了?这要倒退三十年,您是不是直接说活该,让你小丫挺的作?我打一进门儿就跟您说了,我不是来争这个官儿的,您甭担心我找您哭来!”

  “那天您在会上听得清清楚楚。我问问您,那个面瓜一通胡说八道,您记住一句有用的没有?”

  “我呀,这辈子也学不了那面瓜有事没事师父长师父短那套。年轻时候赌世界杯决赛赌输了管您叫过一礼拜爸爸这我认,可是这么多年我从没在嘴里叫出过师父这俩字儿,害臊。今儿我也破个例,亲口叫您一声师父!我那天在会上说的一番话,师父您也还记得吧?”

  斯文人更容易受粗鲁人影响。师父仰头盯了杜老兄半天,又看了看关着的门,然后一字一句,字斟句酌地告诉杜老兄,“你在会上说的,是一个新闻人可以说的话。我个人认为,没有问题。你的问题在于,这个会,自始至终,就不应该张开你那张破嘴!出去!”

  杜老兄僵立了一阵儿,向师父深施一礼,申博太阳城退了出去。挨了骂的杜老兄出门儿忽然发觉自己舒坦了,虽然整个事情还是没太弄明白,但不知道杜老兄是从哪儿找到的理论依据,他觉得师父在心里是向着他这个徒弟的。

  杜老兄拐过弯儿看见有一间办公室正在重新拾掇,大面瓜正两手插兜儿跟后勤员工在楼道里说笑。杜老兄准备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可他的新上司见着他立马小跑过来扶住杜老兄胳膊肘儿,说他也不知道怎么走的狗屎运,说哥们儿弟兄这么多年了别介意,以后还需要哥们儿帮着再挺一把,说哥们儿要是不挺的话他怎么上去的还得怎么下来。杜老兄点点头接着走,心里倒是有些暖和,想着算了,都过去吧。

  没走出几步背后又给了两句压低了嗓门儿的嘱咐,哥们儿咱们都是老人儿了,以后你想怎么着我都没意见,就是别给我添乱。

  谁也搞不清楚自己的脑子到底是怎么转的,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溜溜儿逛了一大圈儿,抬起腕子一看表,不过五六分钟光景。

  这五六分钟也是杜老兄挨了自己一巴掌之后千头万绪涌进脑海里过电影儿的时间。他逼着自己在办公家具之间快速往返,模拟着磕子在出租车里敲字的速度,他真想在磕子最后一次按下保存键之前给这篇他敢用自己这条久经考验的老命担保能拿奖的稿子找到容身之所。

  杜老兄想啊想,他想算上这次,磕子已经遇上三回了。第一次杜老兄雄心勃勃地把磕子撒出去,等磕子拿着稿子进来,热血沸腾地听了半天才弄明白杜老兄的意思,脸上掩盖着失落出去了。赶第二回杜老兄刚一张嘴,口吃的人马上就凭着自己的特异功能做出了准确的判断,毕恭毕敬地给师父鞠了个躬忙别的去了。

  磕子让杜老兄一次次感到内疚,因为他确信磕子哪次也没有怪他师父,就像他年轻时候一样,死心塌地跟着只大几岁却技高一筹的师父走,哪怕是条绝路也跟着,要不怎么能叫死心塌地呢?杜老兄为了这个许给文娱部副主任都不干,就死跟着他的白脸儿狠徒弟,他这回死也得想出办法来。

  磕子来报社半年后正赶上年会,这之前磕子已经靠着他与肇事领导鬼魂儿的忘年交一炮走红了。

  有一天一堆人正在杜老兄屋里策划事儿,磕子进来了,一看人多扭头要走,被杜老兄一嗓子吆喝住,说优先解决磕子。

  杜老兄平常好出别人洋相,但这次真是好心想在众人面前锻炼徒弟。杜老兄问什么事,磕子答报名。报什么名?年会。你会什么?唱。众人听完有俩趴杜老兄肩膀上的,有四个栽三人沙发里的,集体笑背过气去了,真是什么官儿带什么兵,没什么正经人。人里面只有杜老兄不动声色,说一个部门只让出一个节目,不管是露脸还是现眼,杜老兄一拍桌子,今儿就是你了!用其他人帮忙不用?磕子说不用。连我都不用?不用。得,那我们就等着你胜利的消息。

  年会那天,磕子自己租了台三角钢琴在台上自弹自唱,那真是行云流水绕梁三日,台下掌声是经久不息,根本就不让磕子下来。合着磕子是选择性口吃。

  第二天文娱部的头儿把杜老兄堵楼道里向他借磕子,问借多久,回答说二三十年吧。杜老兄问跟大猫儿说了没有,人家胸有成竹地说还没张嘴大猫儿就同意了。

  杜老兄听完就开骂,说鱼头啊鱼头,你丫从我这儿抢人好歹也得说句人话,什么叫没说话就点头,你丫揪猫胡子来着?告儿你少拿瞎猫吓唬我,我这只老耗子也不是死过一回两回了。鱼头说你忘了大猫儿这几年迷上古典啦,咱不能老派外行跟迪里拜尔吕思清交流啊。杜老兄想了想说给个副主任就放人,鱼头评价老杜疯了,问见过实习生当官儿的么。杜老兄说那呀,免谈。俩手儿一背走了。

  下午鱼头又来了,往杜老兄对面儿一坐,说大猫儿就说了一个字儿,给!杜老兄都快把磕子换部门升官儿这没影儿的事儿给忘了,反应了会儿才明白过来,痛痛快快让明儿来接人。

  鱼头前脚走,后脚磕子就接着一个老疯子的电话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杜老兄问听说今儿踩狗屎啦?磕子坐下看了两遍鞋底儿摇头。

  杜老兄其实心里真是舍不得,但还是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把磕子如何身残志坚终成正果的新闻界奇闻给这个幸运儿讲得天花乱坠。万万没想到磕子听完站起来瞪了他师父一眼夺门而出,杜老兄散大着瞳孔连着两句没骂完就接着了磕子在楼道边走边发的短信,杜老兄看完鼻子都歪了,信上说生是部门的人,死是部门的鬼。杜老兄生怕自己眼花,又读了一遍这句早被当代老娘们儿忘怀的贞洁誓言,实在不明白磕子是怎么即兴纂出来的,心说倒退多少年他都禁不住这样的诱惑。

  杜老兄不能断定这小子是跟他师父意思一下,还是生来就这么个只想干硬新闻的狠主儿。想来想去只得拍拍出门儿下降两层看望这个敢拿眼楞楞师父的小子。

  杜老兄拉把椅子跟徒弟挤在磕子那张小办公桌里,抬起一条瘦长胳膊翻了翻手背,屋里没见过这阵势的小家伙们全乖乖回避了。

  杜老兄说这事儿我长这么大都头一回听说,你小子可别不识抬举。磕子对着电脑不理他师父。杜老兄说这天上掉的可不是一张普通的韭菜馅儿饼,这分明是老天爷瞄准了专为砸你的带毛儿德国肘子啊!小老弟,大侄咂,没吃过咱可以试着尝尝啊。磕子回了句不,不饿,杜老兄听了直揉脑门子,觉得没啥可说的了,就让磕子立字据,免得日后埋怨师父挡徒弟升官儿发财。磕子拿起手机按了两下,把那句旧社会烈女跳井还是拿剪子剜胸口前振臂高呼的口号又发了一遍。

  至于后面自己怎么挨鱼头挤兑,怎么吃大猫儿闭门羹,杜老兄讲得倒是轻描淡写。总之是杜老兄一口咬定自己喂大的犊子谁也甭想半道牵走,还暗发毒誓带不出这犊子他亲自剜心跳井。讲到这儿我给杜老兄挑大拇指夸他重情重义,杜老兄说他也可以跟我重情重义,前提是我得有那份才。我也是多嘴。

  杜老兄满脑子都是磕子在路上敲字的声音,这个声音迫使杜老兄一刻不停地在屋里折返。

  他想推开窗户透透气,由于近来高空坠物事件频仍,酒店、办公楼的窗户都被统一进行了改造,能推开的那条缝隙即使杜老兄把俩瘦肩膀都钻出去,胯骨也一定会被挂住。他又走到门边把门反锁上,然后盯着门锁纳闷儿,心想自己从来就没插过门,况且磕子就要回来了,他这是怕见到自己徒弟是怎么的。最后他什么都不愿意想了,坐回到办公桌前双手抱头用力挤压自己太阳穴,越挤越玩儿命。

  “老弟你猜怎么着?我把灵魂给丫挤出窍儿了。我的魂儿飘在半空中往下这么一看,老弟你猜我看见什么了?我看见有个人竟然趴在我桌上嚎啕大哭,向毛主席保证那人不是我。你说这事儿怪不怪?”我心说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儿,因为难以启齿就要绕来绕去编出这么多废话,也是真够累的。那时候我不知道杜老兄患有重度抑郁症。

  忽听一声很大的响动,杜老兄抬起头,看见门还在颤着。杜老兄打开门,磕子脑门发红也不揉揉直奔杜老兄办公桌开始摆弄电脑和他手里的U盘,杜老兄跟着坐回电脑前等着。

  磕子鼓捣完回头找他师父,瞪大眼睛指着杜老兄本来应该是眼眶的两个桃儿,杜老兄连着抽出一打儿面巾纸解释说傻老婆等汉子给自己等伤风了。磕子绞着双手撅着跟杜老兄一起看自己那还热乎的稿子,老兄滚着鼠标上的轮儿一个字儿没看见,也不想看。

  讲到这儿杜老兄不讲了,开始打岔,问我读过千字文没有。我着急接着听这个到了节骨眼儿的故事,心不在焉地点头。杜老兄又问读得懂么,我多少觉得受到了冒犯,回答说这种古代老师教皇上五岁儿子的玩意儿拿毛笔抄几遍足矣。

  “你懂个屁!我问问你,里面两句孝当竭力忠则尽命什么意思?”我心说这不都在纸面儿上摆着呢吗,但为了杜老兄能尽快言归正传,我诚恳地摇摇头。

  “我就知道你不懂,懂了你还开什么破咖啡馆儿啊。首先,孝当竭力,我跟你说我们老头儿临走前两个礼拜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在病房里一手托着他输液的胳膊一手垫着《现汉》在稿纸上爬格子,爬着爬着爬睡着了,等再醒来看见我们老头儿也醒了,冲我点头,我站起来出门靠墙上眼泪就下来了。我们爷儿俩关系不好,从小他就看不上我,打我记事儿起这老爷子就从没跟我点过头。

  一会儿主任把我叫过去说要再交八千块钱押金,或者回单位开介绍信。我回家拿了钱押上了,那是报社分房马上要交的房款。后来我老婆管她们校长老师她哥她妈东借西借又给凑了出来。

  从此这就没完了,只要一拌嘴她就问我交了押金你爸活了没有,我说没有。她说平常跟你爸没话,这时候介绍信不开,新房子不要,倒挺会在你爸面前装孙子,问我怎么不替我们老头儿死去。我说这个我不能替,这叫白发人送黑发人,打死我们老头儿他也不会答应。

  所以什么叫孝当竭力?就是把自己劲儿都使光了,实在没得可使了,也就拉倒了,最终还是要顺其自然。”杜老兄讲得甚是,但我却和他老婆有一个观点很相似,无论如何还是觉得不开介绍信这事儿干得有点儿傻帽儿。

  “孝当竭力这回懂了吧,那忠则尽命呢?算了你一开咖啡馆儿的这辈子也当不上个忠臣,跟你讲也没用。”然后杜老兄就自顾自讲了起来。

  他对着电脑里磕子的稿件用面巾纸捂着眼睛想,自己打小儿听三国,长大了读三国,还在稿子里引用过三国。别人拿三国当消遣,他是隔几年读一遍,越读越当真,越当真越糊涂,最后糊涂到连忠奸都不分了。三国里那个吕布想活不让活,让刘备一句敲锣边儿的风凉话话给勒死在白门楼上,这个杜老兄明白,吕布吕奉先乃三姓家奴,死活不能用。可跟着吕布的张辽想死又不让死,好言相劝最后降了曹操,问题是怎么到张辽这儿就成了良禽择木而栖了呢?你张辽倘若再择一回不也是三姓家奴么?良臣择主而事的良字和忠字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还有忠臣自己拿绳儿捆脚腕子把自己倒吊在城门楼子上死谏,偏偏主子无情,说话口吻与说相声的一模一样,让人家死去,这忠臣真就斩断安全带,拿自己性命当成一根儿从十几米向下倒栽的葱。杜老兄又不明白了,问那个脑袋已经进了脖腔的古人,您最后都知道您家主子是个废物了,再死还值当的么,怎么就不能收了绳儿择主而事呢,是平常不练仰卧起坐腹肌不够爬不上去了还是怎么的?如果忠臣死给主子看也对,放主子鸽子也对,那到底是哪儿不对了呢?

  杜老兄到底是个知识分子,不知道是借助了柏拉图的理想还是康德的理性,想来想去忽然发现自己想明白了。他想起孔老二说人生天地间当以忠孝为立身之本。该给谁披麻戴孝这谁都清楚,而忠就一定是人们口口相传的忠君吗?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耽误就耽误在忠君二字上头了。忠君是做不到立身的,忠君只配跪着。忠臣的忠,实际上是让你忠于你自己选定的,作为忠臣的这份职业,这个称谓。

  “从那一刻起,你猜怎么着老弟?我算是明白了,等退了休我得好好搞搞哲学体系。”我心想这杜老兄还真会卖关子,放着一篇儿发不出来的稿子不动弹,倒跟我扯上我这辈子都高攀不上的哲学了。你说这和那个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听过的老笑话有什么两样?说正搞对象的农村小伙儿钻出高粱地冲着打把的新战士喊冤,问多大点儿事儿至于用炮轰。

  “我这儿正俩眼蒙着纸神游呢,就觉得有人摇晃我肩膀儿,睁眼一看是磕子,我都忘了他什么时候来的了。

  磕子小脸儿煞白指着电脑说进,进去了。我心想什么进去了,进去什么了?再一看电脑可不是么,我把磕子这篇我一眼没看的稿子给点流程里去了。要说点进去其实也能撤,问题是我这人脸儿薄,当孩子面儿干不出这拉屎还带缩回去的事儿来。我给磕子道歉说忘了跟他请示了,磕子磕磕绊绊地说可别给您……他没说完我就听明白了,冲他摇摇头,摇完头我才听见找麻烦这仨字儿。”

  “跟三国沾不上边儿,你以为我签出去这稿子就能发啊?我上面儿不是还有个面瓜婆婆呢么。”

  可能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吧,听了这话我感到有些兴味索然,但还是勉强问了一句后来呢。

  “发不出来行么,我上楼找着大面瓜亲手给丫掐死了。开个玩笑,后来也就是第二天,早上五点来钟,这个点儿第一批报纸刚趁热投进二环以里的报箱,这时候值班秘书给我打了个电话。秘书先在电话里跟我道歉说打扰我休息了,我说没关系我神经衰弱还没来得及休息。接着秘书通知我速到报社开紧急会,我不用换衣服就去了。

  “去了之后一个管行政的主持会,宣布了两条儿,第一条是大面瓜于昨天下午因病住院治疗,让办公室主任安排一下探望事宜。第二条,这位领导把一份今天的报纸摔在会议桌上,我一看第二印张儿还特地被翻到了最上面,摔完了报纸就宣布报社开展为期一周的全员素质自查。我问为什么,要不说人家会当领导,说自查是因为问题永远存在。申博太阳城我问到底是什么问题,人家说你先带着问题自查。”

  我问是不是因为那篇稿子,杜老兄说丫都把我管的版面摔桌上了,这还用问么。我又问为什么不直接了当说,杜老兄说这就是学问了,当时开会是七点钟,调子虽然是内定好了,但当天的报纸还没听见各方反馈,所以不出事就是例行自查,出了事儿就变成了领导第一时间反应,麻将界管这叫两头凑,和不够。

  “这叫费脑子?就是因为不费脑子还干成这个奶奶样儿!过了一星期结果出来了,本来不在犯罪现场的大面瓜谁劝都不听,非给自己自查出一个失察,上报了个记过。我当时没想明白,心说丫这思路是该住院。”

  “差不多吧,所有磕子见报的稿子,他名字前面必须先署上人家副主任的名字,人家篇篇儿负责给他把关。”

  “老弟你盼我点好儿行么。实话告诉你,我还就是啥事没有,这个新闻后来还获了个大奖。当然了,磕子没拿着,是别的报纸追我们的第二落点拿的。反正甭管谁拿的吧,你就说我这眼独不独!”

  我还是没明白,其实是不死心,觉得报社不可能轻饶了杜老兄。我评价说杜老兄毕竟是老同志,肯定是被特殊照顾了,这一点杜老兄自己也承认,说既没给处分也没被革职,就一个条件,提前一年零七个月因病退休。

  按杜老兄的说法,身体是提前自由了,但精神头儿还被关在报社里,不管是光着洗澡还是穿着裤衩儿睡觉,脑子里还是报纸那点事儿。起初好几次睡眼惺忪穿衣服下楼,出楼门一过风儿又往回走,想起来自己已经啥事儿没有了。

  有一天杜老兄躺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新闻,一桩几年后告破的谋杀案突然让他联想起一个细节。

  磕子在半路上写稿的时候杜老兄接的那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说号码是杜老兄的领导提供的,并暗示如果电话里说不通就让杜老兄的领导找杜老兄谈。然后呢?杜老兄的那个肥胖症领导紧接着就住院了,直接导致这篇稿件经由杜老兄签发一路绿灯见诸报端,再往后大面瓜申请记过最后落了个警告,磕子差点儿没被开除,而杜老兄则被迫早退。杜老兄想这一切真就那么顺理成章么?

  这一想又把杜老兄的思绪勾回到干部选拔那年。他想假如那年的结果是正好相反的,假如他成了大面瓜的顶头上司,他郑重地问自己,他能容得下这么个面瓜手下么?他想了想回答自己说不容,一天都不容,水火不容。杜老兄又一想,为什么他的顶头上司容了他好几年,这到底是容啊还是在等?

  人家当天怎么知道大面瓜的电话这杜老兄不知道,也不感兴趣,杜老兄感兴趣的是接到电话后大面瓜是怎么想的。杜老兄盯着一桩谋杀案开始替大面瓜复盘。

  大面瓜把麻雷子的电话号码透露出去属于他的一贯作风。大面瓜清楚电话对面儿的来头儿,做不到一口回绝,所以要把这件麻烦事推出去。当然他也明白,把麻烦推给分管的麻雷子等于推给了麻烦制造者。最终这篇本身就是经由麻雷子一手策划的稿件还是会原封不动地回到他大面瓜手里,变成一个巨大的麻烦。

  把这类轻重不好拿捏的新闻放出去任由其发展,这种失控的局面是大面瓜不堪设想的。但是,如果他最终亲手毙掉稿件,一旦造成漏报,这个未经正常操作的事故责任他也一样难以承受。

  有没有这样的解决方法,对麻雷子来讲稿子是发出去了,而对他大面瓜来讲又视同于没发,虽然注定要被导火索烫伤几根手指,但却可以提前两年引爆一颗埋在身边要命的定时炸弹?

  杜老兄的这些心理分析我认为还算合乎逻辑,但接下来杜老兄在脑海里看到的情景,我认为是极有可能对大面瓜造成人格侮辱的主观臆测。他看见大面瓜开始调动自己的血压,然后把门外的秘书叫进来,在交待工作过程中一头扎在了台面儿上。

  杜老兄一骨碌从沙发里爬出来光着脚跑进自己的卧室兼书房,从打印机里抽出几张A4纸开始奋笔疾书,最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然当然。你放心老弟,我没给自己争什么,我知道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我小学是红小兵,中学是,十七岁半当上毛主席的好战士,让我那个年代的人写点反动的我还真不会,除非那个年代反动。我只是想让有关方面明白,这个世界上可以有大隐,他爱在哪儿隐在哪儿隐,就是别在新闻单位,不行!”

  “我一干新闻的我知道,一般人反映个事儿没那么容易。反正是得空儿就写,写完了就寄,我不愿意天天闲着。”

  “我是白纸黑字儿干报纸的,你少跟我提什么新媒体。那就是个什么都可以往里扔的大垃圾堆!起个标题没边没沿儿不说还满篇错别字儿,你到我那儿干几天试试,他妈罚死你!你看看你们,点俩菜就拍个片儿,喝杯注水美式也拍个片儿,他妈掏手机比掏那玩意儿还溜索,掏完了还舔着脸让别人看。还让我试试新媒体!”

  “现在不写了。有一天我正写呢,我那个老婆去学校开什么退休教师会回来,把我以前寄出去的一摞信封全甩我桌上了。然后就成现在这样儿了,不让出门儿不说,天天跟我就两句话,要不然就问我你别说话行不行,要不然就告诉我你别说话了。”

  听到这儿,连我这么个平和惯了的老伙计都没忍住嘟囔了一句真够操行的,杜老兄非说我骂他老婆了,我跟杜老兄怎么也解释不清楚,你说我哪儿知道他到底把信寄给谁了?

  最后杜老兄还算开通原谅了我,说都结束了,现在他就剩下这台摩托了,“老弟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来妙峰山么?我就喜欢这些个弯儿,过一个弯儿,就是一次峰回路转,你什么都不用想,你什么也都来不及想。哎你说你一俗人竟然能起出弯道这么个名字,这可是个大手笔啊!你说你是怎么蒙出来的老弟?”我说这名字不是我起的。杜老兄说他就知道不是,要是的话他就把今儿这一屋子人的咖啡全请了。我心说您可别,要请不如我请,反正都是收不到钱。

  “弯道,好!顺势而为。干活时候不懂,懂也做不到。一开上摩托立马明白了,明白什么了呢?就是见弯儿直着开准掉沟里,掉下去人就没了,人没了就生无可恋了。我最讨厌活着的人说什么生无可恋,一样儿可恋的没有丫就不配活着。老弟今儿我还把话撂这儿,谁也别动我这摩托,我就这么一个可恋的了,谁动……”杜老兄边说边下意识地往门外看了一眼,等脸再朝着我的时候表情和剩下的话就停在那儿了。我也往外面瞟了一眼,看见一辆轿车正在笨拙地入位,随后语文老师急匆匆地钻出来往咖啡馆儿里赶。

  杜老兄一眼大一眼小地斜楞我和我桌上的手机,我知道我偷偷发的那条短信瞒不过这个老职业病。杜老兄用鼻子冷笑了一声说,“蒲志高,你这个叛徒!”双手左右开弓朝我甩了两下,我捂住胸口顺势给双枪老太婆低头认罪。

  语文老师站到了杜老兄身后,杜老兄问我妙峰山这条路怎么这么窄,我那位算上这回只见过两面儿的老嫂子问杜老兄你别说话行不行,站起来,跟我上车。杜老兄回答恕不奉陪,我还得……然后我和杜老兄一起隔着玻璃看着马路对面儿,西服笔挺的公子强哥正在地娴熟地指挥着给他开豪车的花臂小弟与货拉拉司机把杜老兄的摩托顺进面包车。

  这老两口儿走的时候我没出去送,当时一个漂亮女孩儿靠在门框上扭着上衣和裙子正好盖不住的那段儿小胖腰身冲着手机屏幕耳语,杜老兄走到女孩儿身后亲切地给了句让列宁同志先过去,当即被语文老师狠狠瞪了一眼。

  女孩以前见过杜老兄,一会儿走到柜台前问那个老头儿刚才说的是不是又是她没看过的老电影,我一时还真忘了那是列宁在十月,还是在1917、1918了。想着下回杜老兄再来时含冤受辱向他讨教讨教。

  这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杜老兄,所以他的故事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最后再说两句,一是忘了听谁说的,说杜老兄的病症是属于被执法部门禁止骑行那类,我听了直后怕。

  还有就是大面瓜这个外号不是杜老兄给起的,或者说他给人家起的外号不是大面瓜,这个大面瓜实乃在下的手笔。原因也很简单,杜老兄的顶头上司我也是忘了听谁说的,说人家还在任上。

  麻雷子在杜老兄那个圈儿里至今仍有这么一号,他可以口无遮拦爱谁谁,到我这儿就不得不帮着改头换面对领导加以保护。我给起的这个外号符合我的性格,算是温和的,杜老兄给人家起的那个外号是带脏字儿的,更难听。就说到这儿,再说真有人猜出来了。

  行了各位,您要能见着这个足本的故事就应该知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有权力要求我这个外行额外地鼓起我那并没有与生俱来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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